有句俗语,说:到了北京方知道官有多小,到了东北方知道酒量有多孬,到了深圳方知道钱有多少。我说,到了古城建水,方知道什么叫清逸玄远,什么叫钟毓灵秀。
这座头枕哀牢听啸吼、尾摆红河濯碧水的小城,对我而言,就像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似的,翻亦无尽,灵息无穷。
它两千多年前为楚汉之地,公元810年,南诏政权在此筑城。它保留着从远古到近代数目众多的文物古迹,既有新时器时代的出土文物,又有各个朝代的古遗址、古墓葬、古壁画,还有宋、元、明、清时期的大量古建筑,尤其元代建筑,多达数十处。而朱家花园、张家花园布局严谨,幽雅别致,装饰考究、独具特色的民居,更是世所著称。这些个文物古迹在建水这状似四合院的大院中不规则地星罗棋布,竟好似一个宠大的天然建筑博物馆,于无言之中展示着一个城市光辉灿烂、历史悠久的文化史、文明史。
我知道,文化是有魔力的。张继一首《枫桥夜泊》,使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盛名千载。范仲淹的一篇《岳阳楼记》,使本属平凡的楼阁咏吟五册。孙髯翁的一副187字长联,使昆明大观楼万众瞩目。这或许是一种精神,也或许是一种民族气。从有小天安门之称的朝阳楼,到完全按曲阜孔庙设计建造的文庙,再到洒有中原工匠汗水的指林寺,我却怀疑了。在众多物质遗存的后面存在着的临安的精神是什么样的呢?这远离中原文化地处史称“蛮荒”之地的古城,又是谁运用文明的锄头,垒起这厚厚的红土高原之上的汉儒文化厚重感?
临安是旧称,为避免与浙江省的临安市混淆,才改称为建水的。古时,又称步头、巴甸。汉代属益州郡毋掇县地,西晋属宁州兴古郡,唐代前期为南宁州总管府所辖。关于临安一名的由来,传说五种说法。一说“沐萸开滇”后,朱元璋下旨“抽调十万富户填实云南”,其中有部分富裕的浙江人。因历史上杭州也称临安,到建水后思乡心切的浙江人便把建水也称临安了。二说元朝时在此设临安卫,遂称建水为临安。三说建水古代曾是一个大草海子,其形与杭州西湖相似,故称。四说元置建水州,清改建水县,均取兴修水利之意,但历经数百年水患未不除,水利未兴,遂改临安县,意为“临时苟安”。五说元宪宗二年(1252)6月,远在大草原的蒙可汗命忽必烈征云南,四年(1254)冬,忽必烈由大理班师,留大将兀良合台“平未附者”。至元元年(1264)云南爆发“众三十万”的舍利畏起义。八年(1271)都元帅宝合丁与行六部尚书阔阔带合谋毒死云南王忽哥赤(忽必烈五子)。忽必烈遂选回人赛典赤·赡思丁为大臣,封为“平章政事”,到云南建立了行省。据说赛典赤临行前曾被元世祖忽必烈召见。忽必烈御美肴对这位壮汉说:“谕赛典赤曰:云南联尝亲临,皆因委任失宜,使远人(云南人)不安,欲选谨厚者抚治之,无如卿者。”赛典赤被寄予了很厚的期望的。
元十三年(1276)赛典赤在云南建省、府、州、县,将原置的南、中、北三路改置为中庆路、武定路、普安路、曲靖路、广西路、澄江路、临安路、元江路等行政区划。其中选用了忽必烈谕文中的“临”“安”二字,作为由南路改置的路名,并将云南的政治中心由大理移至中庆(昆明)。
明洪武十五年(1382),临安路改置为临安府,府治改置于建水州城(原在通海)。清沿袭明旧制,直到宣统三年(1911),临安府共存在了529年。由于人们对临安府(行政区划)与临安府治(首府所在地)这两个概念的混淆,常常把临安府治简称为临安府了。
第五种说载于有关史书,应该是可信的。元世祖忽必烈亲临过云南,并且从心里畏惧“远人”造反。赛典赤拍皇帝的马屁,取富有长治久安之义的“临安”为路名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我不是临安人,户口簿籍贯一栏中明白无误地写着“山东”二字。但当我融入临安,看到街两边黑漆剥落的门楣,看到暗红色染着片片青苔的砖墙和檐前抖索几茎衰草的伞型瓦顶,我心里总是莫名的激动。我觉得这真是一个深远莫测的背景,这背景之中蕴藏了一种视觉中不可多得的古老文化和悠长岁月。这其中未免有几分的苍凉,但是还好,这正和了那种叫苍古的美。
在建水文化的整个大背景中,匾额是不可或缺的一种。旧时的建筑多是讲究匾额的,其重要性就如一件艺术品最后的点睛之笔,少了这一笔就没有精气神了。朝阳楼上的“飞霞流云”,据说是草圣张旭的手笔,当然张旭没来过临安,是临安的才子们将张旭的字分别拓上去制成的。“雄镇东南”却是出于石屏人涂晫的亲笔,同样的行云流水,放荡无羁。
文庙是临安匾额的重要聚集地,而“先师庙”一匾,尤其别具一格。这三个字是清代府官王文治的亲笔,一笔一画,遒劲雄浑,与先师庙浑然为一体,情符,景符,形亦符。
据说题匾一般是名流政要们的事,但挂在燕子洞的匾,又多是普通百姓的架构。蓬荜生辉是谈不上的,但背后却蕴含了几多生命的张扬。远去求学、求子求财,这是燕子洞匾文化的最初目的。但是挂的过程,却是人与自然的超常规较量。有时候,匾挂上去了,人却从悬崖上掉下来。从这一角度而言,匾文化是带着血色的。当然,燕子洞的匾并不尽是粗陋之作,楚图南的“燕子洞”三字多少让这古老的溶洞受宠若惊了。
能成为临安古文明背景的,还有青石老街。我有一张照片,是站在临安的青石老街上照的,我视之为珍贵。因为在现实里,这样的青石老街正迅速消失,人们以多种多样的手段筹集资金,以期用水泥取代石头。当农耕文明消失了,我不知道临安还可否称为古城?幸好现在还未消失,我一有机会便去感受青石老街的苍古。我喜欢这些古拙的石头铺成的老街,走在上边的感觉真的是蛮好。
能成为临安古文明背景的,还有陶。《周书》说:“神农耕而作陶”,《通鉴》说:“黄帝有陶正昆吾作陶”,《史记》说:“舜陶于河滨”。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:中国几千年的古文明史,其实就是陶器的发展史。而在临安,陶器是伴着本土文化而发展的。“宋有青瓷,元有青花,明有粗陶,清有紫陶”。而在近代,有了汽锅和专供吸大烟的陶烟斗。1972年,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,他同毛泽东历史性的握手后,在周恩来的陪同下,津津有味地品尝了一道名菜:建水紫陶汽锅烹制的汽锅鸡。
女诗人兼建筑学家的林徽因对建水陶艺也是情有独钟的。1940年,林徽因居住在昆明龙头村。与之一河之隔的瓦窑村,是一个陶器业十分发达的乡村。几乎是每天,林徽因都要到那半原始的作坊去看临安来的师傅作陶坯,一看就是几小时。然后沿着长着高高的桉树的长堤,在黄昏中慢慢走回家。她知道建水陶是有名的,还知道建水产的碗花石曾远销瓷都景德镇,作为绘制青花瓷器的颜料。并了解到,重修于明景泰五年(1454)的文庙棂星门,其屋脊上便装饰了本地产的蟠龙青花瓷罩。该罩直径40厘米,高80厘米,罩顶雕有蟠曲的青龙,龙下绘有云纹、海水纹和花卉图案,是集金石、书画、镌刻于一体的名品。林徽因还知道,建水陶其实是与宜兴陶、钦州陶、荣昌陶齐名的四大名陶之一。
我知道陶之中也是有故事的,但我无从挖掘。黄昏中走上残破的碗窑古遗址,只感觉有点儿悲怆。便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儿,可以凌空掠过这宽阔的时间、空间。鸟儿征服自然,可以飞,人类征服自然,靠的只是智慧和创造。因而我可以说,这古窑,足可以成为一部史话,人与自然、原始与文明的史话。
临安人杰地灵,因常吃沙莜而练就了一副好嗓子,人称“沙莜腔”。在一次旅游节的燕子洞中,姑娘们就亮了几嗓子。她们唱道:“一个老媪媪,提着豆腐干,拿着韭菜花,上了东门坡……”每句词的后一字,韵母音是建水方言的“er",串起来听,像小溪流水,叮叮咚咚,别一番风味。
因了这种人杰地灵,临安有了很沉很重的文化积淀。据说,临安本来是能出皇帝的,但没有出,原因在于朝阳楼比天安门高了一层,早修了28年,把龙脉给压住了。而朝阳楼之所以这么高,是因为两个修城将军比赛的结果。明洪武年间,大将金朝兴平定了临安后,下令修筑临安卫城。负责东门的将军因东门修的比西门低,被砍了头。新遣派的东门负责人唯恐覆前任之辙,就把东门楼多修高了一层,这就是为什么临安四道门楼,唯东门最高的原因。据传说负责西门的将军因比不过东门,也被杀掉了。
我觉得,临安文化中最富情趣的,还是那些木雕的窗。据说,过去,临安的大街小街全是清代跳楼式的店面,楼上是一扇扇雕镌精美的古窗。朱家花园、张家花园等民居的古窗,更是千姿百态。有推拉窗,有掀落窗,有半墙短隔,也有落地长窗,每一扇窗都凝聚着古城几百年的古秀琦美的风格,闪烁着一个特定时代的风韵。
彼德莱尔说:“在日光中所见的,常不及在窗玻璃背后所演的更有趣。”因为每扇窗户里均有人活着,梦着,演绎着人生的悲苦酸甜,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人的心灵深处。
昨天已融进了历史,小城的古窗好像全淹没在当代经济大潮里了,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成几何形的华楼美厦,代替了秦砖汉瓦堆砌的双坡顶古屋,一扇扇排列整齐、色彩繁多的铝合金玻璃大窗,代替了空灵秀美的窗棂,古城从窗口泄出了一丝现代气息。
漫步临安街头,想昨天古城的古窗,竟泪凝两腮,百感交集。俗话说,眼是心灵之窗,窗是房屋之眼,这古窗不也是古城的一扇扇窗户么?从中我看到了古城的文化纵深,看到那长长的一座城市的灵魂史。
(责任编辑: 黄俊飞)